秦腔的影子總在隴人的腦海中若隱若現,不管喜愛或者厭惡、清晰還是游離。
火塘、烤洋芋、嗆人的旱煙味、樂器的喧囂,在農閑時節(jié),沖出包裹的戲臺,久久在山村的上空彌漫。這是一名叫魏正強的醫(yī)務工作者記憶中的秦腔,正值壯年的他用買菜節(jié)省的錢買戲服,他要在城市延續(xù)秦腔的夢想。
還有大學生劉立榮、70多歲的張衛(wèi)國,甚至6歲的珊珊……
在流行文化的沖擊下,秦腔不再承擔大眾文化眼睛和耳朵的角色,而是深入到了民眾的心底。
網絡秦腔
“人生如戲,為他人演還是為自己?”
在中國秦腔網蘭州論壇里,魏正強認識了蘭州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劉立榮,熱心的魏正強常常給劉立榮參與組建的“蘭州大學生戲迷團”講戲、指導。網絡是他們交流秦腔的平臺。
“人生如戲,為他人演還是為自己?”在蘭州大學生戲迷團搜狐網的博客頁面上,絳紅色的背景里,一個花旦、一盞油燈,旁邊一幅水墨字,都透出濃濃的秦腔韻味。文本框里上傳了戲迷團每次活動的公告和照片。博客剛剛更新過,這次是戲迷團10月13日在西北師大大學生活動中心演出的幾張照片,團長劉立榮和朱軍強、王彥龍開場的一段《二進宮》讓二十多名學生戲迷陶醉。
來自榆中縣小康營鄉(xiāng)的劉立榮從小聽著秦腔長大。家里母親、伯父、伯母、姥爺都會唱戲,是當地農民秦腔自樂班的成員。聽著家人的哼唱,劉立榮也喜歡上了秦腔,家里40多盤磁帶被他聽了又聽。考入蘭州大學后,他和另外幾個同學組建了自己的戲迷團,五六個人拉著板胡、敲著干鼓,在大學生社團活動室里開始了自娛自樂的演唱。
為了發(fā)動起更多的大學生加入秦腔戲迷團,劉立榮在中國秦腔網蘭州論壇里發(fā)帖子召集學生。每有相關留言,他都要一個個打電話聯系。通過網絡,他認識了蘭州理工大學的靳文軍、西北師范大學的柴建忠、溫彩艷等許多戲友。于是,一個由劉立榮任團長的“蘭州大學生秦腔戲迷團”誕生了。會員們每兩周集體活動一次,一起唱戲、聽戲,在蘭大、蘭州理工大、西北師大等幾個學校輪換著舉辦。
劉立榮用“酷愛”來形容自己對秦腔的喜好程度。他上網就看有關秦腔的內容,連走在路上,也一直在嘴里唱著不同的選段,琢磨著唱詞相對應的動作,有時會不自覺地雙手舞動起來,引得路人注意。
但劉立榮同宿舍的幾個同學卻很討厭聽秦腔,他只好塞著耳機一個人悄悄聽。晚上,舍友們去上自習了,他才能在宿舍里唱上一陣。和柴建忠、溫彩艷一樣,劉立榮聽不進去流行歌曲,mp3上只有秦腔或一些民樂。
讓劉立榮氣憤的是,有一次,戲迷團正在活動室組織演出,鑼鼓剛一響起,門衛(wèi)就大喊:“里面敲鑼打鼓的在耍猴?”
溫彩艷在西北師大組織的活動中公開演出過一次,在流行音樂占據的舞臺中突然出現的秦腔,讓同學們大為好奇,也自然引起轟動。但有好幾次,溫彩艷正在宿舍里唱得動情,隔壁同學就在樓道里叫開了:“別吵了!”
格格不入?
“從此恩情兩隔斷,爬山為水莫留戀。繼保兒一去不復返,花開花落又幾年”,演員顫巍巍地用慢板哭訴般唱完這段,靳文軍已經滿臉淚水。
蘭州理工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靳文軍也是蘭州大學生秦腔戲迷團的忠實一員,每次活動必來參加。靳文軍家在秦安,小時候逛廟會聽戲,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和小伙伴吆喝著一起聽臺上熱熱鬧鬧的敲打、唱戲。雖然有時聽不懂唱什么,但那有力的鑼鼓聲時時誘惑著他。
高二那年,村里演秦腔,靳文軍吃過晚飯,打開房間的臺燈,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悄悄溜出來騎了半個小時自行車去看戲。戲臺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正上演著本戲《清風亭》,黑漆漆的戲臺下站滿了十里八村趕來看戲的村民。靳文軍站在擁擠的人群里,看張元秀夫婦清風亭拾嬰兒、張繼保問明身世、認親做官……
深夜10點多,站了2個小時的靳文軍跺跺腳,活動一下站麻的雙腿,繼續(xù)投入到戲里。“從此恩情兩隔斷,爬山為水莫留戀。繼保兒一去不復返,花開花落又幾年”,演員顫巍巍地用慢板哭訴般唱完這段,靳文軍已經滿臉淚水。
父母死于清風亭內,張繼保也被雷殛斃……全本完。靳文軍久久地站在黑夜里,看戲臺漸漸安靜、周圍的人散場,才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披著月光、踏著星輝,沿村里的小路騎自行車回家了……
上了大學后,靳文軍在宿舍里高掛了一幅字:“讓秦之韻走進蘭州理工大學”。每天,他在宿舍里放秦腔聽,就算舍友們強烈反對,他也堅持放大聲聽,F在,舍友們已經習慣了在秦腔中聊天、休息,而且也能哼唱出幾段了。
甩袖踱步、咿呀鏗鏘
魏正強休息的時候常來這里聽戲!拔乙先コ,肯定比他唱得好”。
眼前的魏正強左手放在腿上,跟著節(jié)奏打拍子,右手不時地點擊送“鮮花”,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大朵大朵綻放的鮮花。電腦屏幕上,網友“西北戲迷”正通過視頻演唱《殺廟》唱段。
他下意識地嘴唇學著網友的“專業(yè)姿勢”,上嘴唇盡量向下包住發(fā)聲,聽到高興處,趕緊敲出一行字:“你唱得太好了,是專業(yè)的吧!”
魏正強坐在臥室的電腦桌前,熟練地點擊鼠標登錄UC(一種網上聊天工具),打開“大秦之腔”論壇,調好音響,點擊“排麥”,向網絡主持人要求加入視屏演唱。
網友唱完,就輪到魏正強上場了,他把電腦旁的話筒拿到桌前,調節(jié)好攝像頭,選了《血淚仇》中王東才的一節(jié)唱段,坐正、清嗓、抬手、開唱:“兒和妹一個個沉睡不醒,王東才心有事坐臥不寧,老爹爹見兒回歡喜不盡,哪知曉兒本是犯罪之人……”
不斷地有網友送上盛開的鮮花和贊嘆的話語,魏正強渾然不覺,他對著電腦屏幕,一手握鼠標,一手打拍子,微瞇著眼、輕搖著頭,仿佛又回到20多年前那熱鬧的大戲臺下,擠在擁擠的人群里,看戲臺上的甩袖踱步、咿呀鏗鏘……
魏正強買了許多秦腔的VCD、磁帶,一有空閑就反反復復地聽。
2003年“非典”肆虐時,魏正強工作的蘭州鐵路中心醫(yī)院也氣氛緊張,剛從白銀調到蘭州的他更是倍感壓力。周末休息時,他到黃河邊散步,發(fā)現河邊有幾個自發(fā)組織唱秦腔的自樂班,聽著熟悉的秦腔,望著滔滔的河水,他頓時忘了自己的緊張心情。
魏正強休息的時候常來這里聽戲。聽著聽著,他發(fā)現有些人唱得很好,但也有些人唱得并不好,他暗暗想:“我要上去唱,肯定比他唱得好!
脫口而出
回家的時間少了,妻子開始“悔教夫婿唱秦腔”了,而兒子的幾次抵觸也讓魏正強內疚不已。
有一次,在白銀工作的妻子帶著兒子來蘭州看魏正強,他帶著妻兒又到濱河路散步聽戲。妻子故意說:“你平常不是很喜歡聽嗎,敢不敢上去唱兩句?”魏正強不想在妻子面前失了面子,爽快地說:“好,你讓我上去唱,我就唱!
久已熟稔的唱詞和著梆子立刻滑到了嘴邊,脫口而出。一段蒼涼雄勁的《二進宮》引來了圍觀戲迷的一片叫好,也讓妻子驚訝!澳谴我彩菫榱瞬辉诶掀藕⒆用媲皝G人!蔽赫龔娀貞浧鸬谝淮卧诠矆龊铣獞虻慕洑v,坐在沙發(fā)上忍不住大笑。
這次公開的唱戲,讓魏正強更加癡迷于秦腔。原本每周末回白銀家里的時間,現在常常被秦腔占據;他和朋友們去KTV唱歌,唱完《祝!、《朋友》、《真心英雄》,他還要拿著話筒清唱幾段秦腔;半夜睡在床上也在想唱詞,有時一句記不起來了,趕緊從被窩里爬起來打開電腦看看。
回家的時間少了,妻子開始“悔教夫婿唱秦腔”,而兒子的幾次抵觸也讓魏正強內疚不已。上4年級的兒子非常不喜歡聽秦腔,并明確告訴他:“我不喜歡爸爸唱秦腔。”有次,兒子的一個同學問他:“你爸爸多久回來一次?”兒子說:“每周一次!焙⒆有⌒〉奶摌s心刺痛了他。
今年“十一”,他又在濱河路化妝演出,妻子只能帶著兒子來蘭州過節(jié)。連唱了5天戲,“沒有陪他們在蘭州轉轉,感覺很對不起”。
“沒辦法,就是喜歡么!蔽赫龔姄u搖頭,沉默了好久。
一年春天,一位同事帶著孩子在黃河邊放風箏,無意中看到了魏正強在自樂班里唱戲。同事上班后趕緊勸他:“小魏,你怎么去那個地方唱戲。磕鞘抢夏耆藳]事干才去的,你退了休再去吧!蓖碌难凵窈涂跉庾屗@心。此后,他都小心翼翼地不讓同事知道,若有人看見,他也極力否認。
余音繚繞
自樂班本來就是自發(fā)組織的,誰也管不了誰,排戲時,給有些人安排了唱段,有些人沒安排,沒戲可唱的人不高興了,拉走了和自己要好的人……
“有時覺得自己很可笑,一個大男人,在菜市場為節(jié)省幾毛錢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省下錢卻去買戲服,投入演出!毕肫疬@些,魏正強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捂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黃河邊的秦腔自樂班里聽戲唱戲久了,魏正強認識了許多和他一樣喜愛秦腔的戲迷。
拉板胡的張師兩口子、反串男角的胡銳、出生秦腔世家的劉淑琴,都是這兒的?汀
一到中午,已經70多歲的張衛(wèi)國就拿著馬扎,揣上一杯釅茶,從雁灘坐上26路車來這里聽戲。聽著高亢有力的秦腔聲,張衛(wèi)國覺得渾身來勁,哪天下雨去不了,他就在家急得團團轉,耳朵里仿佛都是秦腔的余音。坐在最前面的張衛(wèi)國聚精會神地看每一個戲迷的演出,聽到高興處總要大聲叫好、鼓掌。
站在人群里的蘇琪在永昌路一帶的飯館打工,下午3點多閑了,就匆匆跑來看一會,5點又趕回去。場子中間的戲迷一唱,他就跟著哼,每句詞記得清清楚楚,卻從來沒站在里面唱過,“就是愛聽,唱得不好”。
因為有這些戲迷,李玉華、魏正強、劉淑琴他們唱起來更加用功,一句詞唱錯了,底下的觀眾可都聽著呢。在這里,每個人都可以是場上的演員,用自己的心情演繹戲里的故事;每個人也是場邊的觀眾,用自己的故事品味戲里的千年春秋。
10月14日下午,周末休息的劉淑琴帶著女兒又來到了黃河邊。扎著馬尾辮的女兒珊珊擠進人群,打鼓的老人把她叫到身邊,問她想唱什么,她湊到老人耳邊,小聲說:“我要唱‘老娘不必淚紛紛’。”
過門響起,珊珊站在場中間,把媽媽拉到身邊坐下,握著媽媽的手,奶聲奶氣地唱起了《探窯》中王寶釧的一段唱詞:“老娘不必淚紛紛,聽兒把話說原因。我的父在朝官一品,所生我姐妹共三人……”圍觀的人立刻大聲叫好,不少人拿出手機、相機拍攝。
珊珊還不時變換著動作,小手捏著蘭花指,雙腳交錯站立,慢板快板拖得恰到好處,可愛的模樣讓觀眾一個勁鼓掌?斐陼r,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走過來,給她手里塞了5塊錢。珊珊邊唱邊用手推辭,把錢遞給老人,連連擺手,老人笑呵呵地彎著腰把錢又放進了她上衣口袋里,這次,珊珊再沒推辭,接著唱下去了。
唱完后,劉淑琴讓她去謝謝老奶奶。珊珊跑到坐在場子里的老人旁邊,抱著老人的脖子,響亮地親了一口。老人滿臉皺紋的臉笑開了花,人群里也發(fā)出一片笑聲……
黃河風情線,游人來來往往,有人會停下來聽幾句,有人則是扭頭快步而過,而秦腔的余音卻繚繞不絕……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由蘭州大學生秦腔戲迷團提供)(記者 陳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