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尤其容易罹患這種病。強迫癥最普遍的征象可稱為“體面強迫癥”。當本職研究無力安頓心靈和身體的時候,會引發(fā)強迫癥的第二種,“明星強迫癥”。熱衷于本職的學者令人敬佩,但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將自己的一生與成就、聲名掛鉤,就可能患上“時空強迫癥”。
人民大學的余虹教授自殺了,網(wǎng)絡世界多有評論,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唏噓起來,然而回憶出來的更像是隨著“自殺”這枚炸彈四處飛濺的浮沫。隔膜也就罷了,那唏噓的尾音,不是對死者有什么觀照,反倒是對自己還活著有點訕訕的,猶如昨天滿天的陰霾,人人浸在濕漉漉臟兮兮的世界里,今天又是陽光普照,死者去了,讓生者面對無聊的大白天無端地生出一點兒豪邁,甚至想象起自己就是宵小之輩想“干掉”的革命偉人,無數(shù)論敵詛咒的思想巨匠,我還活著,真是不負蒼生!
我常想,對于那些覺得生命已無意義,又有勇氣行動者,死不可謂不是一個好的歸宿,現(xiàn)代人常患的一種慢性絕癥,反而是一定要活下去,而且一定要活得風風光光的“強迫癥”。
學者尤其容易罹患這種病。強迫癥最普遍的征象可稱為“體面強迫癥”,曾聽一位朋友感嘆,做一個二流的學者比做一個二流的商人可悲很多,后者至少到中年之際能夠為自己打造一個比較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前者卻日漸感到面對生活的無能,心寒之際,學問上的進境又未必值得告慰。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尤其對于文科學者,承認“第二”實在太過殘酷,這意味著你已經(jīng)“入錯行”,難怪現(xiàn)在的文科知識分子地位不高,在書店瀏覽那些泉涌一般出現(xiàn)的垃圾學術出版物,常常感到這個世界真的不需要這么多研究哲學、文學和歷史的。同時也難怪很多學者一過中年,忽然一下子失去了從前簞食瓢飲的達觀,汲汲于出書、職稱和待遇,做一個特立獨行、淵博而清高的研究者也許不可能了,采取一些措施改善生活境遇卻是可能的,放棄不可能的轉而追求可能的,也算人之常情。
當本職研究無力安頓心靈和身體的時候,會引發(fā)強迫癥的第二種,“明星強迫癥”。學術成為職業(yè),學者變成專家,可施展的領域也就限于專狹的一隅了;頂尖的學者也許只是頂尖的工匠,用一位朋友的話說,是研究了許多誰也沒看過的材料之后獲得的發(fā)言權。如果向往普世的名聲,娛樂明星的知名度,只能馬不停蹄地追隨所有流行話題,發(fā)表沒有心得的感想,生怕被輿論拋棄,從大眾的眼前消失。明星多靠青春、靠姿色,于是學者也有了裝嫩、撒嬌派,面對后起的一代一下子沒了底氣,那陽光外表的下面,滿是強迫癥引起的無限恐懼。
熱衷于本職的學者令人敬佩,但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將自己的一生與成就、聲名掛鉤,就可能患上“時空強迫癥”,顧名思義就是常常時空倒錯,隨身帶著一個水晶球,不停地評價總結,不僅像預言家似的窺測自己蓋棺之后的情形,還像股評家似的點評升值股,后學晚生要擠進升值股的行列,少不了對股評大師阿諛不已,學術界毫無血色,一派暮氣沉沉,結果多數(shù)人恐怕還是陷進“入錯行”的怪圈。民國時代遠比現(xiàn)在動蕩,魯迅曾教青年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大師所指點的是否真是“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呢?學術和精英文化早已式微,學者的價值就是經(jīng)過歷史沉積后留下的那一小塊化石,何況世事變遷后,連那一小塊都未必留下,對那些已進入學術圈、正對這個領域充滿迷幻想象的人們,這“似乎”意味著什么呢?如果不能認真面對這個境遇,不能坦然接受此身將歸屬的這份未可知,那就不如照魯迅說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鬼今(北京 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