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9年春節(jié),查曙明沒有那么多時間與哥哥聊天了。家里豆腐店的活很多,他們一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干到凌晨三四點鐘,當然,這樣的辛苦帶來的經(jīng)濟回報是高額的,一個晚上能掙100多塊錢,相當于那時海子在中國政法大學任教一個月的工資。
而在懷寧縣,隔壁村的一些早早輟學的年輕人,早兩年就去南方闖蕩,靠賣軟筆致富,每個月能往家里寄回七八百塊錢。
很難說這沒有對這位村里公認的精英人物造成一定的心理波動。1987年,二弟面臨復讀,三弟、四弟在上學,正是家里最需要錢的時候,海子曾經(jīng)跟父親提出想辭掉教職出去闖一闖,跟北大的同學一起南下海南辦報紙,但遭到了父親查正全的堅決反對。
在父母和弟弟們忙碌或者睡覺的時候,海子像一個旁觀者般,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他的一天這樣度過:查曙明凌晨三四點回到家,他還在看書或者寫作;等到早上家里人出門干活時,他睡到十一二點才起床,拿著稿紙,坐在門口,若有所思。他的腳下,往往有幾張揉成團的廢紙。
母親心疼兒子,“你都是大學老師了,不用這么用功了”。海子只是笑笑。
這次回鄉(xiāng)之行,給海子留下的感覺并不好;氐奖本┖,在3月11日,他從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qū)坐班車來到數(shù)十公里以外的北京市內找西川,談及這次回家,他感慨道,“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鄉(xiāng)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
海子對西川的描述中,1989年的故鄉(xiāng)有一種詩意的傷感:“你們城里人看到農(nóng)村麥浪滾滾,實際上要真正感受農(nóng)村,必須在麥子割了以后,滿地的麥茬,那個時候你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時候,你會覺得大地是一片荒涼。”
在此之前,或是之后的幾天,海子來到位于北京市內的《詩刊》編輯部,找到他的朋友、《詩刊》編輯王家新,描述他的一個發(fā)現(xiàn):黑暗不是從別處,是在傍晚從麥地里升起來的。
提及海子反復說到的這個意象,西川不勝唏噓,因為在這次交談后的15天后,就傳來了海子自殺的消息。
三
坐在中央美院的辦公室里,西川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談起海子生前,其詩歌的邊緣化:在正規(guī)的刊物里,只有駱一禾擔任編輯的《十月》、內蒙古的《草原》等寥寥幾家刊發(fā)過海子的幾首短詩。
個中原因,西川認為,“海子的抒情短詩和史詩,與80年代后期詩壇的現(xiàn)代主義趣味完全相反,這有點像他喜歡的詩人、同樣因自殺而死的葉賽寧,葉賽寧的詩歌與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主流抒情方式也不同”。
1989年,在沈天鴻的家里,海子向他反復抱怨,“他們都說我寫的詩不是現(xiàn)代詩”。沈回答他,“你寫的本來就不是現(xiàn)代詩”。作為海子的好友兼詩評家,沈天鴻認為,海子內在的那個自我是農(nóng)耕文化的血統(tǒng),這也是他詩歌中的意象、情感只可能屬于鄉(xiāng)村、古代的原因,“他是在為一個不復存在的文學傳統(tǒng)唱挽歌”。
此前一年的3月,在北京詩歌圈并沒有獲得承認的海子,帶著自己的長詩來到四川。海子到達成都時,住在四川詩人尚仲敏的家里。21年后,尚仲敏在電話里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談及的記憶里的海子,就像凱魯亞克筆下的達摩流浪者形象:頭發(fā)很長,留著絡腮胡子,穿著一身藍色牛仔服、牛仔鞋,背著一個書包,外表時尚而叛逆,本質上卻是個內秀甚至羞怯的年輕人。
尚仲敏當時在成都一所電力學校教書,有一間房子,一張床,在大概一周的時間里,他幾乎與海子朝夕相處。白天他帶著海子去拜訪成都詩人,楊黎、萬夏、翟永明⋯⋯到了晚上,兩個人買些下酒菜,就著1.1元1瓶的沱牌曲酒通宵達旦地長談,有時一起打坐、冥想,試著用意念和禪語交流。
海子從書包里掏出了一部一萬多行的長詩,這首詩讓他聯(lián)想到但丁的《神曲》——在龐大的、迷宮一樣的結構中,充滿著神話與宗教的意味。尚仲敏能從中感到海子非同一般的自我期許,“他有那種承受人類苦難,做人類拯救者的英雄主義情懷”。
與此同時,尚也從中感到了“一種令人窒息的象征意義”。他把自己內心的不安寫成一首詩《告別》給海子:生命瑣碎,詩歌虛假無力/我們痛恨的事物日新月異。
這也預示了兩個人的分歧:尚仲敏在90年代毅然棄詩從商,而海子則永遠留在了那個“虛假無力”的詩歌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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