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圣凱:名揚海外的中國佛教“四大名山”是如何形成的?
中新社北京5月13日電 題:名揚海外的中國佛教“四大名山”是如何形成的?
作者 圣凱 清華大學道德與宗教研究院副院長、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副所長
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經(jīng)過中國文化的洗禮,逐漸形成了異彩紛呈的中國佛教。隨著佛教信仰傳統(tǒng)的長期積累,再加上修學參訪、興建寺院等,逐漸形成了中國佛教的圣地信仰。至明清時期,禪宗寺院走向衰落,僧俗大眾逐漸以傳統(tǒng)名山如五臺山、峨眉山、普陀山、九華山為主要參訪、進香之地,使名山的社會影響不斷擴大、遠播海外,最終形成“四大名山”的信仰格局。
中國佛教“四大名山”的形成,是中國佛教信仰具有標志性的現(xiàn)象,也是佛教中國化最具代表性的結(jié)果之一。
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信仰形成的過程和因素
名山信仰的形成,是一個綜合了經(jīng)典記載、地理形勝、塔寺高僧、感應(yīng)傳說、信徒朝圣、國家支持等因素的歷史過程,是中國佛教信仰圈的最明顯標志。
四大名山作為菩薩道場,經(jīng)典記載是神圣信仰的來源,是“名山”能夠形成的首要條件。雖然中國其他名山如天臺山、廬山、衡山,皆具有豐富悠久的佛教信仰傳統(tǒng),唯獨不具此經(jīng)典記載的神圣依據(jù)因素,也就難以形成名山的信仰圈。
在《華嚴經(jīng)》晉譯或唐譯的不同譯本中,都有文殊、普賢、觀音菩薩道場名稱及其地理特征的相關(guān)記載。如唐譯《文殊師利法寶藏陀羅尼經(jīng)》載:“我滅度后,于此贍部洲東北方,有國名大振那,其國中有山,號曰五頂。文殊師利童子游行居住,為諸眾生于中說法?!蔽氖馄兴_道場在大振那國的五頂山,與五臺山具有暗合之處。
晉譯《華嚴經(jīng)》記載:“西南方有菩薩住處,名樹提光明山,過去諸菩薩常于中住,彼現(xiàn)有菩薩名賢首,有三千菩薩眷屬,常為說法?!逼召t菩薩的道場在光明山,而峨眉山的“金頂”又叫“光明頂”。唐譯《華嚴經(jīng)》記載:“于此南方,有山名補怛(dá)洛迦,彼有菩薩名觀自在?!毖a怛洛迦位于南海邊,與普陀山的位置相似。
列入四大名山較晚的九華山作為地藏菩薩道場,則是源于新羅僧人金喬覺的應(yīng)化事跡。
除了符合經(jīng)典描述的地理特征,成為名山還需具有建立眾多寺院的空間,能夠成為清凈的修行道場。五臺山的清涼高聳,峨眉山的金頂佛光,普陀山的海島潮音,九華山的雄奇靈秀,都滿足成為佛教名山的先天條件。
而要真正成為佛教名山,還離不開長達千余年的大規(guī)模寺院營建。高僧輩出、塔寺佛像林立,才引發(fā)出歷史上的信仰熱潮。五臺山約在北魏開始有佛教的傳播,逐漸成為中國北方研習《華嚴經(jīng)》的圣地。至唐開元年間,以五臺山為中心的文殊信仰盛極一時,形成文殊道場,五臺山寺院規(guī)模得到極大擴張。至明萬歷年間,五臺山有寺院三百余座。元代和清代推崇密教,五臺山密教寺院劇增。
公元5世紀初,慧持在峨眉山創(chuàng)建普賢寺,開始傳播佛教。自唐以后峨眉山的“佛光”現(xiàn)象(實為一種特殊、奇美的自然物理現(xiàn)象)逐漸傳揚,隨著人們以“普賢祥瑞”來解說“佛光”,加上北宋統(tǒng)治者的推波助瀾,峨眉山作為普賢道場逐漸被廣泛接受。明代是峨眉山佛教鼎盛時期,寺院多達一百七十余座,常住僧侶三千多人,禮佛信眾不計其數(shù)。
唐大中元年(847年),一名印度高僧到普陀山定居;后梁貞明二年(916年),日本僧人慧鍔始建“不肯去觀音院”,觀音菩薩信仰日益盛行。至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山中僧寮不下七十余所,緇流及外方掛單約一千余眾”,寺院與僧眾的數(shù)量代表了普陀山作為名山的效應(yīng)。
唐至德年間,九華鄉(xiāng)紳諸葛節(jié)等為金喬覺創(chuàng)建化城寺,為九華山佛教的開端,逐漸形成“九華一千寺,撒在云霧中”之說。寺院星羅棋布,高僧云集,法會隆重,佛事頻繁。
隨著四大菩薩相關(guān)經(jīng)典的傳入與翻譯,各種有關(guān)菩薩的應(yīng)化傳說亦在漢地流傳。同時,僧人、信徒在名山的各種宗教體驗轉(zhuǎn)化為菩薩應(yīng)驗的事跡,逐漸流傳開來,也推動了人們前來朝訪巡禮。可見,感應(yīng)傳說是名山信仰的發(fā)展動力。
五臺山的文殊化身、峨眉山的普賢祥瑞、普陀山的梵音洞、九華山的肉身菩薩等都非常有號召力,吸引無數(shù)善男信女前往朝拜。感應(yīng)傳說和信徒朝圣是“名山信仰”的重要內(nèi)涵,兩者都有助于佛教信仰的本土化,并將地方佛教信仰的影響擴散到全國甚至海外。
此外,中央王朝的支持也是佛教名山影響擴大的重要因素。五臺山從北齊到唐代都不乏皇權(quán)助力。峨眉山得到北宋多位皇帝的長期支持,在宋代就成為聞名中外的普賢道場。普陀佛教的發(fā)展、九華山能夠上升為“四大名山”,都與明清帝王的重視密切相關(guān)。
“四大名山”信仰建構(gòu)對佛教中國化的意義
“四大名山”的說法,可能出現(xiàn)于萬歷年間,在康熙年間已成為中國佛教和中國社會的共識。中國佛教在唐宋之際完成了信仰、思想、制度三個層面本土化的過程,隨著印度佛教的衰落,中國作為世界佛教的中心地位更加顯要,“四大名山”的出現(xiàn)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
中國佛教的名山信仰,并非印度佛教圣地的簡單“復(fù)制”,而是有“經(jīng)典記載”的神圣根據(jù),結(jié)合“地理形勝”的相似性,通過長期的高僧修道參訪,獲得國家支持的塔寺建設(shè),最后形成大規(guī)模的寺院道場,后者是名山信仰的物質(zhì)性基礎(chǔ)。最后,以“感應(yīng)傳說”持續(xù)引來信徒朝拜,這是名山信仰的心理性基礎(chǔ)。
名山信仰以神圣性、物質(zhì)性、心理性三大基礎(chǔ),將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移植”到中國,從而克服了中國佛教自身的“邊地情結(jié)”?!八拇竺健钡男纬?,凸顯出中國佛教在信仰上的獨特性,表現(xiàn)出其為建構(gòu)世界佛教中心所作的努力。
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信仰與中國文化的國際性影響
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信仰,不僅影響了中國人的信仰觀念與習俗,更傳播至亞洲各國,推進了中國文化的國際性影響?!肚鍥錾街尽肪硭挠涊d,北周時代,即有梵僧自天竺來,開啟了印度僧人朝拜五臺山的先河。新羅著名僧人慈藏于唐貞觀年間參拜五臺山,后來他帶著唐太宗敕賜的禮物和五臺山求得的經(jīng)像、袈裟、舍利、法器回國,并將自己修行之處也命名為“五臺山”,這座“五臺山”的所在地,便是2018年冬奧會的舉辦地韓國平昌郡。
五臺山對日本佛教具有廣泛影響。唐元和十一年(816年),日本僧人靈仙三藏前往瞻禮五臺山,后來遷化于五臺山,并為五臺山留下了自制的佛像和金銅塔。日本平安時代,日僧圓仁、惠運、宗睿等參拜五臺山后,在日本修建寺院時就借鑒了五臺山佛寺的建筑布局;如圓仁在比睿山延歷寺修建的文殊樓,不僅仿照了五臺山大華嚴寺菩薩院文殊堂的式樣,而且建堂所用基石、靈石、獅子跡土(從五臺山帶去的土)和柳木等,都是圓仁大師從五臺山帶回去的。唐開元十二年(724年),日本僧人行基在高知縣仿造了五臺山金色院竹林寺。宋代,日本僧人奝(diāo)然向日本朝廷奏請在京都嵯峨愛宕山建造了五臺山清涼寺。不過,韓國與日本的“五臺山”影響力僅局限于本國,并沒有獲得其他國家佛教徒的信仰與接受。
觀世音菩薩信仰可謂半個亞洲的信仰。普陀山作為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地區(qū)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對日本、韓國等佛教界有非常廣泛的影響力。實際上,補怛洛迦在印度實有其山,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秣剌耶山東有布呾洛迦山……觀自在菩薩往來游舍”。但真正的印度補怛洛迦山并未被世人所知,普陀山卻作為觀世音菩薩道場,成為世界著名的佛教圣地。
同時,隨著漢傳佛教的國際性傳播,“四大名山”信仰的國際影響力與日俱增,逐漸成為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重要載體。從港澳臺等地區(qū)到世界各國的佛教徒、游客,源源不斷地前來朝拜瞻禮、參觀,提升了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完)
受訪者簡介:
圣凱,清華大學道德與宗教研究院副院長、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佛學研究》主編。研究領(lǐng)域為南北朝佛教學派、儒佛道三教關(guān)系、中國佛教社會史、近現(xiàn)代佛教、佛教與西方哲學比較研究等。主要著作有《中國漢傳佛教禮儀》《中國佛教懺法研究》《攝論學派研究》《南北朝地論學派思想史》《佛教觀念史與社會史研究方法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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