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人物丨楊念群:貫通性地理解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
中新社北京12月17日電 題:楊念群:貫通性地理解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徐鵬遠
在一些學界同仁的稱呼中,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楊念群有時會被喚作“楊公子”。
這一雅號源于其名望顯赫的家世。他的父親是石化領域的知名專家,母親是北大地理學教授;祖父楊公庶是留德化學博士,曾跟隨張治中參與過國共和談,祖母樂曼雍是同仁堂樂氏家族的三小姐;外公吳魯強是麻省理工的化學博士,外婆梁思莊是著名圖書館學家。倘若把家族的范圍再擴大一點,錢鍾書和楊絳的外甥女是他的大伯母,梁思成、林徽因是他的舅公舅婆……當然族譜中最閃耀的兩個名字,無疑還是他的曾祖楊度和曾外祖梁啟超。
楊念群有意與先人拉開距離,不過,家族基因有時還是會在他身上流露出些許痕跡。他自幼不缺書讀,不僅祖父有藏書,周圍的鄰居都是大學者,每家的書房都是他的閱覽室。在漫無邊際的閱讀中,他不知不覺地培養(yǎng)起了對文史的嗜好。而在治學路徑的自我構建上,楊念群的“野心”更是頗有楊、梁的氣魄。他想展現出一個全景式的中國歷史,貫通性地理解這片土地和這個民族的前世今生、悲喜命運。
重建一種“眼光向上”的視角
中國新聞周刊:先請你介紹一下《“天命”如何轉移:清朝“大一統(tǒng)”觀的形成與實踐》這部新作品的緣起。
楊念群:以往二十年,大家都在談論西方社會科學方法對中國研究的支配性作用,以及社會科學如何本土化的問題。但我認為,社會科學方法既然來自西方,就很難在中國本土化。如果要擺脫學界“言必稱希臘”的困境,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中國歷史內部重新發(fā)現一些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概念,加以重新解讀,激活其中所隱藏的價值。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需要反思近些年“概念史”興起的意義。概念史方法給我的啟發(fā)是,能不能在中國經典文本中發(fā)掘一些本來習以為常的概念,把它放在歷史脈絡里重新解釋。比如“大一統(tǒng)”,一般人可能僅僅把它的內涵單純理解為疆域廣大、人口眾多,但實際上這是傳統(tǒng)政治表述體系中最關鍵的概念,與許多其他概念密切相關,不能割裂開來單獨理解。
中國古代強調歷史處于不斷循環(huán)之中,受近代西方思想影響,我們總是批判這種循環(huán)論是一種保守落后的思維方式,卻沒有認真反思為什么中國人會這樣思考問題。其實古人講循環(huán),不是簡單地主張回到過去,而是希望以歷史經驗為根據,尋找突破現實困境的路徑。
另外,這本書還出于對史學界研究現狀的思考。20世紀90年代以來,史學界掀起了一股追求“眼光向下”的熱潮,突出底層民眾生活與價值觀的重要性。社會史倡導下的鄉(xiāng)村基層研究迅速成為主流,原本在歷史研究版圖中占優(yōu)勢地位的政治史反而被邊緣化了。因此,我更關心上層政治思維的形成過程。我試圖重建一種“眼光向上”的視角,回到上層制度和執(zhí)行者的層面去理解中國政治的運作邏輯。
中國新聞周刊:近二十年左右,“何為中國”似乎成為中國史學界的一個重要話題。你的這本書算是這個大的潮流里的一個產物嗎?或者說是對學界關于“何為中國”問題討論的某種回應?
楊念群:當然可歸于“何為中國”這個話題范圍之內,但在具體內容上并不限于對“中國”問題的討論,而是想盡量有所區(qū)別。
我一直認為,“中國”這個概念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問題出發(fā)點。但歷史上“中國”內涵不斷發(fā)生變動,不太容易清晰地加以界定。我們現在把它當作一個討論對象,常常是建立在“中國”已經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基礎之上的,然后再從此往前推導,好像古人也在熱衷于頻繁使用這個概念。其實對“中國”的使用,歷朝歷代均不相同。
比如宋明士人使用“中國”的頻率相對高一些,因為有利于和遼金元這些非華夏族群做對比,彰顯漢人文化的優(yōu)勢。但清朝相對就不太喜歡用。
近些年學界也興起了“從周邊看中國”的熱潮,主張從鄰近國家和東亞視角描述定位“中國”。這個角度確實有它的價值和貢獻,但我感到困惑的是,只從外部看“中國”,并不意味著能取代對中國內部核心歷史的認識。因此,我還是主張從內部視角去觀察“中國”觀念的演變,但不應局限于對“中國”本身的理解,而是應該把“中國”和其他概念關聯起來進行考察。
中國新聞周刊:這本書的前言中你提出了一個問題,“清代‘大一統(tǒng)’觀念不但營造出清朝上層政治秩序和地方治理模式,而且也形塑著中國人的日常心理狀態(tài)。這種影響雖然經過晚清革命的強烈沖擊,卻至今猶存不滅。令人深思的是,為什么只有‘大一統(tǒng)’具有如此超強的制度、身體和心理規(guī)訓能力?而其他的思想觀念卻沒有或者只具備相對孱弱的規(guī)范力?”這個問題你有答案嗎?
楊念群:第一,中國歷史傳統(tǒng)自古就特別強調禮儀秩序的核心規(guī)范作用,每個人都是這個完整秩序的組成部分,“個人”必須融入一個統(tǒng)一的組織框架里才能受到保護,獲得某種安全感,“個人”價值只有源自集體行為的邏輯才能展現出價值,這就為“大一統(tǒng)”觀念提供了一個基本制度前提。第二,中國古代王朝通過對疆域的擴張和維護,建立起了對世界的想象?!按笠唤y(tǒng)”就是為這個想象如何落地為實踐過程而設計的一套觀念,包括理論與行動兩個層次的表述和實實在在的操作程序。當然,除了“大一統(tǒng)”外,其他概念可能也在發(fā)揮著各自的作用。比如“天下”也是被頻繁使用的一個概念,但它更像是一個理想設計方案,或者接近一個哲學理念,至于到底怎么落實,始終眾說紛紜,語焉不詳。第三,古代“大一統(tǒng)”觀從形式上具有開疆拓土的征服氣象,清朝的“大一統(tǒng)”觀及其實踐又創(chuàng)造出了“多民族共同體”的新面相,完全區(qū)別于以往王朝對民族關系的認識。當近代中國面臨外來侵略時,“大一統(tǒng)”觀很容易與現代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成為抵御外侮的思想來源和動力。
更關注中國歷史上政治運行的特征
中國新聞周刊:你所涉及的歷史和主題、研究方法都是不一樣的。這似乎是你的一個特點,你的學術軌跡和研究領域通常很難被歸類。很多學者都會多向地延伸自己的研究觸角,但總有一個貫穿的學術抱負或者所謂的“母題”。你的“母題”是什么?
楊念群:我理解你說的“母題”的意思是,當觀察某個對象時始終會指向一個中心目標。如果說有什么“母題”的話,那就是我更關注中國歷史上政治運行的特征,總是嘗試把各種歷史現象放到一個政治脈絡里面去思考。說得更直接一點,我始終關心的是中國人是怎么成為“政治動物”的。
中國人自古就好講政治,甚至史書都是為了表達某種政治意圖而撰寫,一切社會或文化現象也都圍繞政治過程展開。即使我們做社會史文化史研究,也要考慮其背后的政治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不能把它們切割開來單獨觀察。目前的歷史研究總是人為地劃分出“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等類別,明顯是受到社會科學專門化訓練的影響,其實古人不是這么觀察歷史的,中國古人基本上把歷史現象一律當作一種廣義的“政治”行為。至少“政治”作為“母題”,具有聚攏其他“主題”的典范作用。表現方式也是有“實”有“虛”,“實”的方面指的是那些具體采取的行動,“虛”的方面是一些隱喻式的表達。
真正要了解中國歷史的走勢,不能把什么都看得太實,應該發(fā)揮想象力,更要重視那些看起來比較“虛”的部分。從某種角度說,歷史是人的主觀性表現,如果都做成考據那種太實的東西,也許只能揭示歷史的表層現象,卻展現不出深層結構。研究歷史可以運用不同方法,從各個角度多向展開,但要想確定一個“母題”,就必須適當拉長時間,目光不能總是盯著一個點或一個時期,而是要尋找不同時段的歷史如何連貫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或數個主題,然后提供一個合理解釋。對歷史貫通性的理解是把握研究“母題”的一個基本要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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