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得知劉宏葆要來的消息,頭一天晚上,劉志珍一夜沒睡著。她翻來覆去,想著該不該開口,讓“這個大官”幫忙修修這條路。
那些天,程林祥幾乎吃不下、睡不著。大兒子死后,他有大半年沒怎么出去做活兒,才剛剛忙起來,卻又因為自己的疏忽,送掉了父親的命。他一夜夜躺在床上流淚,劉志珍甚至一度擔心丈夫會瘋掉。
妻子非常理解丈夫的自責。在大兒子程磊死后,劉志珍也總覺得是自己把兒子害死的。
程磊初三畢業(yè)那年,差了幾分,沒考上汶川縣最好的微州中學。本來花上4000元,就可以上那所學校,但程磊當時談了個“朋友”。為了把他倆分開,劉志珍堅持讓兒子上了映秀鎮(zhèn)的漩口中學。
自從兒子死在倒塌的校舍里,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母親每天都躺在床上不起來。她一度想到過自殺,可死在哪兒呢?如果死在家里,就成了全家人的負擔,可如果不死在家里,“又怎么能和兒子在一起呢”?
自從《中國青年報》報道了這對夫妻背兒子遺體回家的故事后,全國許多的好心人,紛紛捐錢捐物,安慰這對夫妻。一個來自廣東的熊姓企業(yè)家,去年6月還專門來了趟程家,承擔起他們二兒子程勇從初中到大學的所有費用。
最讓劉志珍感到安慰的是,二兒子程勇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地震之后,水磨中學的校舍成了危房,在這所學校讀初三的程勇,去了離家100多公里以外的眉山上學。每到放假,才能回家看一看。
原本,這個15歲的小男孩兒很調(diào)皮,在班上是“讓老師頭疼的人”。但現(xiàn)在,他學習很努力。上學期末,他的總分已經(jīng)進步到班上第二名。學校特意給程勇發(fā)了2000元獎學金,他原封不動地上交給父母。劉志珍告訴他,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那我還是把錢存起來吧,以后上大學用!背逃禄卮鹉赣H。
這個原本悲傷的女人,逐漸變得堅強起來。她把那些好心人的電話都存在了手機里,逢年過節(jié),主動發(fā)短信問候!拔矣惺裁蠢碛刹缓煤没钕氯ツ?”她時常這么問自己。
公公遇難后,劉志珍一手操辦了老人的喪事。周圍的鄰居說,“村上十幾年來沒見過這么風光的葬禮”?煽粗煞蛞惶焯煜料氯,她心里“像刀扎似的”。
劉宏葆上門那天,有一同來的佛山記者問她:“家里這么困難,你怎么不和我們領導要房子、要錢,要修這條路做什么?”也有相熟的鄰居笑話她“豬腦殼,進水嘍”。
“以前我有兩個兒子都不怕,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了,我還怕什么?”她回答:“修路是我公公生前的愿望,我要幫他完成。”
當然,劉志珍心底也還有一個愿望:每次下山,她都繞著去鎮(zhèn)子上正在新建的汶川二中看看,雖然“看不明白建筑的學問”,但她希望佛山的援建隊能把這個學校“修得牢靠些”。
“以后,老二就要在這里讀高中了!蓖狡孪碌你氪ǘ泄さ,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到時候,我就能告訴他,要是再遇上地震,你就不用往外跑了,待著別動。這個教室很安全。”
準備
“狗日的要修水泥路嘍!”對于這個原本寧靜的小山村來說,這消息就像一;鹦亲觼G進油鍋里一樣炸開了。
從4月初決定要修路開始,連山坡村一組的50多個村民連續(xù)開了5次會。很多村民丟掉了原本的工作,從成都、都江堰等地趕回村子里,商量起這件“自家的大事情”。
但經(jīng)費實在太緊張了,整個鎮(zhèn)子都在重建,到處都需要錢,建材的價格一直在猛漲。劉宏葆擠了擠預算,從原本的工程搶險資金里抽出30萬元,可這筆錢也只夠購買砂石和水泥,以及租用必須的機器設備。
而且,村民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有的村民希望修路能買自家的砂石;有些人地里的青苗會被毀壞,他們想著要點賠償;有人開始時捐出了自家的幾塊棕墊,可回家被老婆一說,又反悔了。
這些沒讀過多少書的村民們,開始動用自己所有的生活智慧,來解決這些問題。
這個自發(fā)組成的修路隊,上至70多歲的老人,下至10多歲的女娃,全部是義務參加。他們在一張中學生的作文紙上,寫下了連山坡一組58個村民的名字,出工的人畫上一個圈,缺席者畫個叉,每缺一個工,就罰款60元錢。
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村民們動用各自全部的社會關系。攪拌機是一個在鎮(zhèn)上修摩托車的村民從表哥那兒租來的,每個月900元,比市場價少了300元;另一個村民找朋友買了200多噸水泥,每噸比市場價便宜了30元,光是這一項就節(jié)省了6000多元。
修路隊成立了4個小組:施工指揮組、測量組、材料采購組、財務監(jiān)督組。每個組的“領導成員”有3人,由村民自發(fā)投票、選出村民小組里“最有威信的人”擔任。每天晚飯后,他們就集中在程林祥家里,分配第二天的工作,協(xié)商正在出現(xiàn)的問題。
程林祥也慢慢從消沉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這些天,他正帶著一幫年輕人,到10多里地外的深山里砍樹,然后用摩托車拖回家里,加工成一塊塊2米來長的木板,供修路使用。
按照山里的風俗,在父母過世后的100多天里,做兒女的不能剪頭發(fā)。程林祥兩個多月沒剪過發(fā),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上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木屑。可他只管埋頭加工木板,甚至都顧不上抖一抖。他手上那些掉了漆的木工工具,都是父親留下的。
“忙起來就不會想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彼f:“我要修好這條路,幫爹爹完成他的心愿。”
山下的劉宏葆,正忙著鎮(zhèn)子的重建,沒有親自過問這條路的進展。但從旁人那兒,他或多或少聽說了一些修路隊點點滴滴的故事。
“村民們太值得尊敬了!彼锌卣f:“如果災區(qū)的老百姓都能夠這樣自救,那地震后的重建工作該省多少心!”
4月29日這天晚上,在修路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劉志珍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又地震了。這條山路上擠滿了從山上滾下的大石頭,她怎么也爬不過去,可程磊突然間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他讓劉志珍抓住自己的腳踝,帶著她慢慢飛到了一塊平地上,把她放了下來,然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這個母親和旁人回憶起了這個夢,很認真地問道:“你說,軍娃(程磊的小名)是不是想告訴我,這條路一定能修得成?”
那個人還沒有回答。她就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想,一定是的!
夜話
夜深了,山里下起了小雨。
這是4月30日晚上9時許,修路隊終于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材料和機器設備全部到位。山路太窄了,攪拌機和水泥運不上去,只能放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
擔心材料和機器被人偷走,修路隊的壯勞力們自發(fā)組織了一個守夜隊,每天輪流排班守夜。他們住在堆滿水泥的救災帳篷里,有人從山上的家里抬下了一張木床。
這天下午,在這條山路上,修路隊差點又出了車禍。前一天夜里剛下過雨,一輛運砂石的小四輪打滑失控,半個駕駛室已經(jīng)沖到了懸崖外。幸好后面裝載的砂石很重,才沒有摔下山去。
“狗日的,差個兩秒鐘,我就沒命嘍!”這天晚上,正好輪到這輛小四輪的司機程建超守夜,在一片漆黑的帳篷里,這個19歲的大男孩手舞足蹈地回憶起那驚險的一幕,嘻嘻哈哈地笑著。他的哥哥程建學原本在映秀鎮(zhèn)打工,在去年的大地震中失蹤,至今沒找到遺體。
“你小子積德了,命大啊!币黄鹗匾沟膸讉村民也大笑著。在外人看來,他們談論的好像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山村的夜很冷,4個守夜人只能擠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機,點上一根煙,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從嘴里呵出的陣陣寒氣。
但接下來討論的,卻是一個很熱鬧的話題。有人問道:“你們說,等路修好了,我們該怎么感謝佛山的人?”
“擺上三天三夜酒席,請他們喝個痛快!背探ǔf著哈哈大笑起來。
“人家有紀律,不能喝酒的嘛。”有人表示反對:“我們送他們山上的特產(chǎn)、土雞蛋,城里面賣一塊錢一個呢!
“那些東西吃幾天就吃光了嘛!庇钟腥吮硎痉磳Γ骸拔覀冞是送錦旗,寫上我們所有人的名字,敲鑼打鼓給他們送去!
“我們給這條路取一個名字吧,和佛山有關的!背聊撕芫玫某塘窒橥蝗婚_口說:“我想好了,就叫佛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過還沒等別人說話,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議:“佛援路不好,不好看,還是叫佛緣路吧,我們和佛山有緣分。然后,再給它刻塊石碑,能傳個幾百年!
“老程,你還真有兩下子。 庇腥酥刂氐嘏牧艘幌滤募绨蛘f。
夜里10時多,累了一天的人們逐漸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的頂上,叭叭作響,遠處隱約傳來幾聲低沉的狗吠。透過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著大山沉默的側影,山嶺的最高處,閃爍著幾道微弱卻又清晰的燈光,溫暖著守夜人的視線。那兒是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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