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初夏,一個周日的傍晚,我和媽媽李敏參加了一次很有意義的聚會。由劉少奇夫人王光美奶奶召集,毛澤東、劉少奇兩家后人在京城相聚一堂,共話友情。
聚會定在19時,我們到達時差幾分六點半。北京京都信苑大廈26層幽靜的大廳里,聚會聯(lián)絡(luò)人劉源叔叔已等候多時。他把我媽媽迎入大廳,親切地一口一句“姐姐”,伺候她落座休息。不一會,李訥姨夫婦到了,劉源叔叔忙著上前招呼。他比李訥姨差不多小了一輪,從來都把毛家姐妹看做是自己的兩位大姐。這些年來,由于他的原因,毛劉兩家之間來往很是密切。
1948年,我的外公毛澤東與劉少奇爺爺率中共中央駐西柏坡期間,我的姨夫王景清擔(dān)任警衛(wèi),為他們站過崗,與劉家人也算是老交情了。光美奶奶就是在這里與少奇爺爺結(jié)為百年之好的。不久,她便跟隨中共五大書記走上了“進京趕考”的道路。至今已過去整整55年。
1963年,我媽媽搬出中南海,李訥姨留在外公身邊。毛劉兩家?guī)资陙肀揉彾,直?967年。待十幾年后再見面時,李訥姨仍像過去那樣高興地直摸弟弟的頭,不斷地叫著“小源源,小源源!”劉源叔叔突然覺得,眼前站著的仍是那個樸實寡言、學(xué)識淵博的大姐,小時親密的稱呼又隨口而出:“李訥姐姐!”——大風(fēng)大浪過后,人生百味涌上心頭,姨媽和劉源叔叔的眼圈都紅了。
從上世紀80年代初,劉源叔叔在河南任職,不論是當(dāng)副鄉(xiāng)長,還是當(dāng)副省長,曾多次看望李訥姨,為她帶去當(dāng)?shù)赝撂禺a(chǎn)和工藝品。李訥姨則將外公給自己的一件精美的玉蓮蓬回贈,劉源叔叔一直視為最珍貴的紀念。
前些年,李訥姨到三峽參觀,聽說轉(zhuǎn)到軍隊工作的弟弟帶領(lǐng)武警水電部隊在工地上,便托人給他帶了口信。第二天,劉源叔叔趕到通車不久的西陵長江大橋邊,早早迎候。兩人見面時興高采烈,握手、相擁,姐弟之情溢于言表。李訥姨說:“以前我最喜歡小源源了,長得可好看、可好玩兒了。現(xiàn)在都是將軍啦!”(劉源叔叔時為武警少將)。劉源叔叔答道:“大姐才真漂亮啊!過去和現(xiàn)在都漂亮!”一陣歡笑后劉源叔叔又說:“將來我們建成世界第一的大壩,把毛伯伯的兩句詩詞寫在上面:高峽出平湖,當(dāng)驚世界殊!”李訥姨微笑著,她眺望大壩,或許是在憧憬未來那壯觀的景象……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老姐弟的回憶——李訥姨之子,我的表弟王效芝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來說:“車太堵了,該打,該打!”看著我們這一對小姐弟,劉源叔叔又是開玩笑,又是嗔怪老找不到我們的人影兒。他在我和效芝面前,顯得非常輕松、隨便。
忽然,劉源叔叔話題一轉(zhuǎn),對我媽媽說:“東梅不信我參加過您的婚禮!大姐您能記得,我們還表演了節(jié)目呢!薄澳钦掌显趺礇]有你?”——我不服,仍在較真兒。媽媽回想那幸福的時日,微笑著慢慢道來:“那時,他還沒有屁股高。就是排隊照相,也照不見影兒呀!”(劉源叔叔當(dāng)年8歲),在場者無不大笑。
劉源叔叔提到的,是1959年媽媽李敏與爸爸孔令華在中南海菊香書屋舉行的婚禮。當(dāng)時外公出面擺了三桌酒席,這對自奉節(jié)儉的他來說已非常難得。也是在那一年,外公辭去國家元首職務(wù),劉少奇爺爺繼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席,中國政壇上從此出現(xiàn)了毛、劉并列的兩位“主席”。
媽媽與劉家早有交往,少奇爺爺?shù)拈L子劉允斌、長女劉愛琴都是她在蘇聯(lián)國際兒童院的同學(xué)。1949年,媽媽和劉少奇、王光美夫婦一起參加過岸英舅舅的婚禮。媽媽自己結(jié)婚時,外公請來賓看了電影《寶蓮燈》。媽媽記得電影是在西樓放映廳看的,她正好遇到住在附近的劉主席一家。不久在中南海春藕齋的舞會上,陪外公休息的媽媽又一次見到劉少奇、王光美夫婦,外公高興地向他們介紹自己新婚的女兒。光美奶奶還在媽媽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聊了起來。問媽媽多大歲數(shù)了,在哪兒上學(xué)……劉源叔叔說他參加的,就是春藕齋的舞會。
滿堂笑聲中,83歲的光美奶奶在亭亭阿姨攙扶下如約而至。媽媽和姨媽急忙起身迎上前去,緊緊握住老人的左右兩手。
晚年的光美奶奶很少應(yīng)酬,幾乎從沒到飯店請過客。這次,她卻破例想請毛澤東的女兒李敏、李訥兩家吃飯。老人告訴劉源叔叔:“前些日子,她們姐妹倆都來看過我。我年歲大跑不動了,又老惦記她們和孩子們,就聚會一次吧。”她囑咐道:“源兒,你早點準備!”另外特別交代:這是兩家的聚會,不要麻煩秘書和別人。
與光美奶奶同來的還有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太太,她就是劉家的老保姆———頗具傳奇色彩的“趙姥姥”!拔母铩遍_始后,1967年光美奶奶被關(guān)押,1969年少奇爺爺含冤去世。劉家受難,多虧趙姥姥帶走劉家最小的女兒小小,趙姥姥身邊成為劉家子女的相聚點,她幫少奇爺爺?shù)膬号畟兌冗^了不堪回首的歲月。這的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1976年外公去世后,李訥姨身患重病,生活非常困難。1979年光美奶奶出獄后,和趙姥姥找到李訥姨,幫助她安家、做家務(wù)。不久姨媽與姨夫王景清結(jié)婚,老人聞訊非常喜悅。如果說,與少奇爺爺?shù)娘L(fēng)雨同舟,令世人對光美奶奶深表欽佩,而對外公后代的無私幫助,則使我們對光美奶奶的博大胸懷肅然起敬。
光美奶奶喜愛游泳,泳姿優(yōu)美。她常帶當(dāng)時七八歲的效芝表弟去游泳。直到現(xiàn)在,光美奶奶仍堅持每周游泳健身,所以身體依然矍鑠。不過這幾年,她已很少外出。媽媽和姨媽經(jīng)常去看望她老人家。
此時兩家人都已到齊。大家問身體,噓冷暖,其情融融,其意深長。這是兩個特殊的家庭,其成員的命運可以折射出國家命運的興衰,一定程度上也象征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所以這次聚會實在難得。
毛澤東和劉少奇,都出生在湖南,家鄉(xiāng)僅一山之隔。他們從1922年相識,開始親密合作,出生入死、艱辛探索,走過最兇險的危難,攀上最輝煌的巔峰,共同的品行使他們贏得了人民最高的信任。人民跟著他們,意氣風(fēng)發(fā),國家走向勝利,屹立當(dāng)今。在晚年絕不相同的境遇中,他們又陷入共同的歷史悲劇,經(jīng)受了各自家庭的不幸。
然而,還是兩位偉人說的對——毛主席說:“人民是真正的英雄”;劉主席說:“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人民繼承了他們,又超脫出他們,正一步步邁向繁榮、富強、自尊、自強之路。時至今日,人民仍舊真誠地懷念他們、尊敬他們。
入席坐定,兩家人頻頻舉杯祝光美奶奶健康長壽,也向趙姥姥敬酒致謝。媽媽和姨媽多次極為關(guān)切地詢問光美奶奶的身體和起居。老人微笑著說:“你們倆身子都弱,年齡也不小了。但比我還是年輕得多啦,所以更要多注意才是。”光美奶奶向毛家姐妹舉杯:“你們多保重!”隨后轉(zhuǎn)向我和效芝:“祝孩子們有出息!”
“人生易老天難老”,媽媽和姨媽都到了花甲之年,亭亭阿姨和劉源叔叔也已年過五旬。當(dāng)年中南海的一群孩子,現(xiàn)在都進入中老年。然而“天若有情天亦老”,物換星移,功名榮辱俱往;時過境遷,真摯情誼猶存。面對此情此景,劉源叔叔告訴我,他想起了蘇軾的千古名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席間熱烈討論還在繼續(xù)。對當(dāng)前的世評物議最多、也是最幽默的當(dāng)數(shù)亭亭阿姨了。亞洲、歐洲、美洲;政治、藝術(shù)、拍賣;事業(yè)、生活、家庭,漫無邊際,妙趣橫生。中間,劉源叔叔起身把效芝拉到光美奶奶身邊,說:“您看,他是不是越長越像毛伯伯戴八角帽的那張照片?”效芝慌忙撤身擺手,“不像,不像!”亭亭姨立即接口:“不是不像,你是想說不敢像吧?”笑聲中,大家的目光集于表弟效芝,好像都在對照記憶中的形象。李訥姨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欣慰。
劉源和效芝叔侄倆,左一杯,右一盞,頻頻互敬,話題似乎集中在先進武器的性能和臺灣問題上。不到半小時,已是半醉微醺,面赤汗發(fā)。我常逮住他們酒話中的口誤和言辭里的咬字不清調(diào)侃,逗得大家直樂。
眾人樂,樂他倆已醉。說實在的,作為決勝千里的統(tǒng)帥之后,他倆的醉,正是為這兩家之樂而醉!
偉人們?yōu)榱耸聵I(yè),付出畢生的一切,并沒有給親屬后人留下什么物質(zhì)財富,甚至連所有家庭都應(yīng)有的溫情回憶,也極其有限。歷史就是歷史,無法改變,更不能抹去;當(dāng)事者的回顧總是帶著濃重的個人色彩和不可避免的片面性;旁觀者的記憶更隨著境遇變遷因人而易。眼前,這一切已是“而今邁步從頭越”。三代人的歡宴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錄像機攝下了充滿歡聲笑語的一幕幕場景。媽媽和姨媽興趣盎然,偶爾交頭議論,不時插上幾句,始終滿意地笑著。銀絲皓首的光美奶奶沒有怎么講話,慈祥而超然地看著孩子們,孱弱清癯的面龐上泛起紅暈,顯得那么幸福,那么美麗!
這兩家的后人其實早就回歸到偉人們共同的奮斗與共同的榮辱中;蛟S,正是相通與共通、理解與同情,才使兩家人的聚會如此輕松愉快、親密無間。這讓我不由得想到:今天,我們屢經(jīng)輝煌又飽受災(zāi)難,千年一統(tǒng)又內(nèi)亂不止的民族,完全應(yīng)該而且一定能夠超脫一切阻礙前行的羈絆,攜手走向美麗的明天!
有人說過:比海洋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胸懷。
兩位偉人,給家人、給后人、給人民留下的,是無盡的精神財富。
正如外公的詩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如今已經(jīng)是山花爛漫的時候了。
(稿件來源:10月9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作者孔東梅為毛澤東之外孫女,作者注:本文已經(jīng)劉源叔叔核對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