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黑黑的,背有些駝,很瘦,一說起話來,嘴角總能帶出一絲憨厚的笑來———孟存明,今年32歲,張家口市張北縣小二臺鎮(zhèn)上的老人們說起他來,都會說:“可是個好孩子,仁義(地方話,有禮貌、性格好之意)呢!”
就是這個大家眼中的好孩子,20歲時,被張北縣公安局以涉嫌強奸罪抓捕,后被判刑,承受了9年莫名的牢獄之災,出獄后一年,孟存明終獲“平反”,宣告無罪。今年,他拿到了24萬余元的國家賠償。
10年過去了,孟存明說,自己什么也沒有了,家庭、事業(yè)、名譽……
災禍
1995年10月31日,對于孟存明來說,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
“前一天,我從朋友那兒要了一條小狗,31日早上,早早起來騎摩托車回家送小狗,送完小狗我正在鎮(zhèn)上的集市轉(zhuǎn)悠著呢,縣公安局開著車,攔住了我,說有事找我,讓我上車……”
孟存明家住在張北縣小二臺鎮(zhèn)上,上班的地方在離該鎮(zhèn)二三十里地的張北縣白廟灘鄉(xiāng),他是白廟灘鄉(xiāng)供銷社的合同工。10月31日這天早上,孟存明是從白廟灘鄉(xiāng)趕到的小二臺。對于這一天所有活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十幾年來,孟存明記得清清楚楚,感覺仍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正值青春年華的孟存明整個人生發(fā)生了極大的扭轉(zhuǎn),猶如進入了一場黑色無邊的夢魘。
小二臺鎮(zhèn)上一條直直的大街旁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商店,店里僅有一個簡易的貨架,貨架上隨意放著幾瓶飲料,柜臺上堆著幾袋饅頭、粉條,能看出,小賣部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理了。這個小賣部就是孟存明和其父母的家。小二臺鎮(zhèn)上的人都說:“孟喜(孟存明的父親)兩口子光顧給兒子告狀了,哪兒還顧得上做生意!
孟喜今年59歲,老伴王秀梅58歲。消瘦,是孟喜老兩口最突出的共同特征了,他們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老很多。鎮(zhèn)上的一位婦女說,“告狀已經(jīng)把孟喜兩口子折騰得不像樣了!
王秀梅一說起兒子的事兒,沒說幾句,就哭了起來,之后突然在記者面前跪倒在地,讓記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孟存明和哥哥見狀趕緊扶母親起來,“這么多年了,母親到哪兒都這樣!泵洗婷麟y過地說。
小賣部一共兩間房,一間賣貨,一間住,這兩間房是租來的,一年兩千塊錢。孟喜說,原先在鎮(zhèn)上有自己的一處平房,可后來,為了給兒子告狀,把房子也賣了!凹依锬苜u的都賣了,就是為了告狀,告吧,沒辦法!绷晳T了告狀的生活,孟喜沒有老伴那樣激動,顯得格外平靜。
孟喜二兒子的事兒在小二臺鎮(zhèn)上人人皆知,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孟存明是被冤枉的。74歲的張佃林老人說:“就是冤枉的,我們都知道。”76歲的李仲寶說:“人所共知孟存明是被冤枉的。”
入獄
在孟存明被公安局帶走后,他才知道,前一日,即10月30日晚上,白廟灘鄉(xiāng)一名女中學老師被強奸。孟存明被張北縣公安局認定為嫌疑人。
1995年11月9日,孟存明被批準逮捕。之后,經(jīng)過張北縣法院兩次一審,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兩次二審,孟存明被以強奸罪判處9年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兩年。
“我拿黨籍和生命擔保,這個案子是個錯案!币惶崞鹈洗婷鞯陌缸,今年已經(jīng)74歲的律師王文啟就很激動。孟存明被抓半年后,1996年5月28日,王文啟正式擔任孟存明的辯護律師。在法院的幾次審理中,王文啟均做的是無罪辯護,他的觀點沒有被采納,孟存明還是被判了刑。
“這一包材料,我走到哪兒,拎到哪兒,最高院、省高院、甚至軍事法庭的法官都咨詢過……”王文啟指著滿滿一包的材料說,“孟存明挺年輕,他的案子,當時我就想一定要打到底。”王文啟甚至自己墊資為孟存明到處申訴。
“那天晚上,孟存明先是和供銷社的幾個職工看電視,當時播的是一個韓國電視劇,好像是叫《櫻花開的時候》,后來他和一個同事去一個小飯館買豬蹄下酒,可沒買上;貋砗,他回到宿舍洗衣服,這時候,突然停電了,期間,還有一個同事跟孟存明借了一支鋼筆……”王文啟說,這是1995年10月30日晚上,即強奸案案發(fā)當晚孟存明的行蹤。為了給孟存明做無罪辯護,王文啟向孟存明的多名同事取證,均證實孟存明當時不具備作案時間,但最終法院沒有采納這一重要證據(jù)。
“案犯身高約1.7米,留齊肩短發(fā),上身穿很寬松的棉衣,講很流利的普通話……因停電未看清面孔!边@是被害女教師對案犯特征的描述。而王文啟說,孟存明身高也就1.6米多,當時留的是一邊倒短發(fā),由于長年生活在農(nóng)村,從來沒有出過門,根本不會講普通話。王文啟說,就這一點來看,孟存明的特征與被害人所描述的案犯特征相差甚遠。讓王文啟感到詫異的是,在公安的偵查案卷中,作為定案的極為重要和關(guān)鍵的證據(jù)之一,即被害人的辨認筆錄,卻沒有被列進來。王文啟說,重要證據(jù)的缺失,使得這個案件疑點重重。
根據(jù)被害女教師的陳述,案發(fā)當晚,案犯在她的小褥子上留下了精斑,作為案件的偵查機關(guān),張北縣公安局當時提取了該塊褥單,按照正常的辦案程序,必須由專業(yè)檢驗機構(gòu)對遺留精斑進行鑒定,但是不知何故,張北縣公安局卻一直沒有做鑒定。在談到這一情節(jié)時,王文啟說,直到后來檢察機關(guān)復查這個案子的時候,那時已經(jīng)離案發(fā)3年多了,才又將提取的褥單送到公安部檢驗,但是,檢驗的結(jié)果卻是“未檢出精斑”。
1997年年1月15日,在案件存在諸多疑點、重要證據(jù)缺失的情況下,孟存明被判了刑,而且按照當時的法定刑,強奸案的量刑為3年以上10年以下,孟存明還是量刑較重的。
申訴
1997年12月底,一份由孟喜代子孟存明提出的申訴信從河北省檢察院控申處轉(zhuǎn)到了張家口市檢察院,張家口市檢察院遂派出兩名辦案人員負責對孟喜代子申訴案件進行復查。
2001年1月3日,經(jīng)過大約3年的漫長復查,該案被作為重要案件提請張家口市檢察院檢委會討論。
崔進東,張家口市檢察院離崗人員,時任張家口市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主任,主管檢察委員會事務。
“當時這個案子送過來,按照程序,我需要先對這個案子進行閱卷,以確定是否確實需要提請檢委會討論!贝捱M東說,由于他也多年從事辦案,有一定的辦案經(jīng)驗,在他對孟存明一案的案卷進行審閱后,便發(fā)現(xiàn)了存在大量的疑點。
“本案從公安偵訊、預審至檢察環(huán)節(jié)中審查批捕、起訴均存在工作粗放、未嚴格按辦案程序規(guī)定行事,尤其在把握證據(jù)上不準、不嚴、不堅決……”這是崔進東當年在審查閱卷后書寫的一段材料。
孟存明一案先后經(jīng)歷了三次起訴,期間,張北縣檢察院兩次退回公安補充偵查,一審法院張北縣法院兩次退查張北縣檢察院,二審法院發(fā)還重審一次,辯護人一審兩次做無罪辯護,被告孟存明兩次做無罪辯護,被告兩次上訴,被判刑后,被告一直堅持申訴……在分析孟存明的案件時,崔進東認為,從該案的訴訟程序反復、交替變化本身,已經(jīng)從一個側(cè)面凸現(xiàn)了該案存在的問題。
“在一審訴訟期間,雖然多次退查補卷,但均未取得補充證據(jù)的成效,在獲取的證據(jù)沒有明顯變化的情況下,仍勉強先后形成了批捕、起訴、判決等法律后果!贝捱M東在當年的材料中寫道。
據(jù)崔進東了解,孟存明一案在1996年7月24日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還張北縣法院重審后,當時的審判長曾附帶了一份長達十項的退查提綱。崔進東說,如果一審法院能夠一一將二審法院附帶的十項退查提綱落實清楚的話,孟存明的案件必定會真相大白。但是,遺憾的是,在沒有出現(xiàn)任何新的證據(jù)的情況下,張北縣法院第二次仍然維持原判。而張家口市中院第二次二審時,在與第一次二審相同的證據(jù)情況下,又一反常態(tài),維持了一審判決。就這樣,孟存明兩次無罪辯護、兩次上訴后,仍然被判了刑。
“偵訴階段確有許多該當時做的事未及時去做,現(xiàn)因時間較長,又確實難以補救,在二審法院已做了裁定,并已發(fā)生法律效力之后,目前并無否定原案被告人作案的證據(jù)……”2001年1月,該案經(jīng)過張家口市檢察院檢委會討論后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崔進東說,當時的觀點是,“定不了也否不了”,就這樣了。檢察機關(guān)經(jīng)過三年的復查,最后的結(jié)果近乎不了了之。
而這個時候,孟存明在獄中已經(jīng)服刑將近6年,在獄中,他仍不斷地申訴,盼望著他的冤案能夠得以雪洗,盡早回到親人的身邊。
無罪
2004年6月11日,還剩4個半月,孟存明就可以刑滿釋放了,在獄中不斷申訴的孟存明盤算著自己只能出獄以后再討清白了。這個時候,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一紙再審決定書發(fā)到孟存明手中,拿著這一紙再審決定書,孟存明心情格外復雜。
“當時覺得,監(jiān)獄都快蹲完了,再審能不能還自己清白,都不好說!痹賹彶]有給孟存明多少驚喜。
2004年10月30日,在監(jiān)獄服刑3288天、整整9年,孟存明終于回到了自己闊別已久的家。
2005年9月14日,出獄后將近一年,背負了10年的強奸罪名,孟存明終于等到了法院的無罪判決。
今年6月6日,孟存明拿到了24萬余元的國家賠償。
是誰造就的冤案
崔進東在審閱孟存明一案的案卷后發(fā)現(xiàn),孟存明只在公安階段偵查中,承認自己實施了強奸,而在檢察機關(guān)以及法院等環(huán)節(jié),全部否認自己的說法,孟存明稱,在公安機關(guān)的呈述是刑訊逼供所致。
但是,毫無疑問,由于沒有證據(jù),刑訊逼供也僅僅成了孟存明的一個說法而已。
采訪孟存明一案中,記者先后聯(lián)系了多位參與辦案的檢察院與法院的相關(guān)人員,但均被以"要請示領(lǐng)導"為由婉言拒絕。
"孟存明一案的疑點很多,只要哪一個環(huán)節(jié)揪住,負責任的話,就不會造成這么大的冤案。"崔進東說,"這其中也包括我。"在崔進東看來,孟存明的冤案是層層不負責任的結(jié)果。
在2001年1月就孟存明一案的張家口市檢察院檢委會的討論中,對此案頗有意見的崔進東并沒有發(fā)言,提出自己的意見。崔進東說,事后他也想找檢察長就此事談談,但是,出于各種因素的考慮,他還是選擇了保持沉默。
崔進東說,其實參與辦案的所有人,對孟存明一案的疑點都心知肚明,但是,卻沒有人敢站出來戳穿。
"我把這個案子翻了,讓張北縣公安局將來的工作怎么做?我怎么跟當時的辦案人員相處?""我不判他判誰,不判他,他讓我賠怎么辦?"據(jù)說,這是當時一些參與辦案的人員的說辭。
1998年2月,張家口市檢察院的兩名辦案人員到張北縣公安局了解案情,在向當時的辦案人員詢問案子的情況時,公安的辦案人員稱這是"鐵案",自信絕沒有問題。而據(jù)說,當年就因偵破此案,辦案人員還立了功。
師曉軍,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監(jiān)庭法官,是為孟存明翻案的人。"別人不查的證據(jù),人家就去查。"對于師曉軍,孟存明心懷感激。
1998年12月,為了到公安部檢驗被害人小褥子上遺留的精斑,孟存明的父母變賣了家里惟一的一頭耕牛,又貸了2000元錢,才交齊了4000元的檢驗費用。孟存明說,十幾年來,父母為他的案子付出了太多,24萬元的國家賠償僅僅是對自己工資的補償,還有太多的損失沒有彌補,采訪中,孟存明已經(jīng)將要求其他賠償?shù)纳暾垥耐烁骷壵ú块T,祈望能給他一個公正合理的賠償。(記者 李彥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