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編張愛玲小說的經(jīng)驗先后總共八次。一次電影,七次舞臺。七次的舞臺改編中,獨《新傾城之戀》(2003)不是由我導演。把《怨女》和《金鎖記》合二為一的《兩女性》(1983)有兩個劇本,一是文字劇本,由王慶鏘執(zhí)筆(現(xiàn)任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影片策展人);另一是場面調(diào)度,由我負責。
但最多人看過、并且引來大量爭議的,非關錦鵬執(zhí)導的《紅玫瑰白玫瑰》莫屬。因為創(chuàng)作人把字數(shù)不少的原著文字直接打在銀幕上。不接受這種手法者把它形容為“搬字過紙”,生氣的,直稱編劇為“張奴”。作為該片的編劇,我最近又把《紅玫瑰白玫瑰》的光盤拿出來重看一遍。一邊看一邊憶起我跟張愛玲的緣分如何開始——不是別的,正好就是“搬字過紙”“貪慕虛榮”“向明星叨光”。
14歲那年,一位比我年長的姊姊不斷告訴我《傾城之戀》的女主人公白流蘇和她有幾分相似。她是我當年的精神燈塔,于是帶著既無社會經(jīng)驗,也沒人生歷練的眼睛讀完了整篇小說。收獲只有一個:完全不能理解一個離婚女人與一個海外回歸浪子的情感拉鋸,卻愛上了同一本短篇小說集中的《心經(jīng)》。表面是描寫父女之間的不倫戀,內(nèi)里卻由頭到尾都是有關青春的不安和躁動。很快把每個字讀過一遍,吞下去的東西卻好像沒有被咀嚼過似的,我拿起了筆把整篇小說重頭抄一遍。邊抄,邊改掉其中人物的名字,換上我重新起的,完成后拿去給另一位很有文采的姊姊看,對她說“請評分。我寫的”。
抄襲是對原作者最大的恭維。年少的我即便不知道張是名牌,也已能在《心經(jīng)》的字里行間感受到她強烈的個人魅力。部分是對題材的認同——自己的性取向在社會里也是禁忌;還有才華的感召:“獨白的樓梯”是女主角許小寒和她同學段綾卿在公寓樓梯燈一明一滅之間“交心”的場景,那設計深嵌在我的想象里,后來推動我走上劇場創(chuàng)作的路——讀完我剽竊的《心經(jīng)》改名換姓版,那位姊姊的評語是“無甚特別”,導致我從此失去以寫故事表達自己的決心。但我的第一出舞臺劇就是《心經(jīng)》。
《心經(jīng)》和《兩女性》都是“進念·二十面體”于1982年創(chuàng)團后的早期作品。演出形式只符合一個形容詞,就是“實驗”,或“先鋒”。想在舞臺上看到原著故事的觀眾一定覺得相當挫敗,以至憤怒,因為許小寒一家子,或曹七巧與銀娣等人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結(jié)構(gòu)主義式”的符號。通俗劇般的情節(jié)全部被過濾掉,剩下來是一些重重復覆的呢喃,像《心經(jīng)》中的“我爸爸回來了”。
那部全女班上陣的《心經(jīng)》現(xiàn)在只活在一卷茍延殘喘的錄像帶上。影帶上依稀可辨的飾演許小寒的是今日導演《明明》的區(qū)雪兒。其實她大可考慮把《心經(jīng)》拍成電影,周迅未嘗不是很好的許小寒。
3年后,進念再搬演張愛玲作品。不是小說而是散文《華麗緣》。那是一年一度由市政局主辦的“戲劇匯演”活動。民間劇團在投交計劃書后由戲劇評審選出意屬的競賽劇目。比賽維持一周,每晚上演三出,時長不能超一小時!度A麗緣》就是這樣成為1985年戲劇匯演的黑綿羊——“扛著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我是執(zhí)行導演,總導演是進念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榮念曾。榮念曾看張愛玲永遠有著不同角度,他不追求“忠于原著”,只想借用原文的某些觸覺借題發(fā)揮。他對張愛玲的領會早已超越文字層面而達到“心意相通”——中國人鮮會自我嘲笑,自然較難從自我批判中進步。
有了上述的前塵往事做鋪墊,也許較易解釋9年后我替關錦鵬改編《紅玫瑰白玫瑰》時,為什么會棄線性的敘事形式而采用原文字幕與畫外音的層層迭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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