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電影
文/毛尖
張愛玲的小說《十八春》里,兩個時髦的南京小姐和小說的男主人公世鈞談到上海的好處,其中一個立即就說:"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電影,真方便!"
1930年代伊始,歐美幾乎所有的大制片公司都在上海找到了代理人和發(fā)行商,中國233家影院共140000個座位,上海占了其中的四分之一,共53家37000個座位。1932年的一則報紙簡訊公布了最常上影院的五類人,他們是談戀愛的年輕男女、厭倦舞臺劇的有閑婦女、無聊的富商、逃避生活的貧窮青年以及影評人。從這五類人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中的多數(shù)是因為生活的平庸無聊到電影院去的,而且他們中的很多人試圖在電影中尋找其種異于生活的東西。
那么,電影給了他們什么呢?
1937年的一個夜晚,一男一女走進電影院,去看趙丹和白楊主演的《十字街頭》。電影中,趙丹和白楊在幻想中共浴愛河的場景對于當時的年輕戀人而言是很有點刺激的,雖然導演沈西苓已經將之處理為一場戲中夢境,但是,對于黑暗中的觀眾而言,銀幕上的接吻并不受到"戲中戲"的限制,它們可以立即在真實的生活中得到移情或復制,所以,看完電影出來,他們的戀情很容易得到發(fā)展,因為電影以鏡像的方式幫助他們啟齒說:"我愛你。"
同時,電影中的場景無疑也是對觀眾們未來生活的一種建議或構圖。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有錢有閑的太太們會領著家里的裁縫去看一場電影,為的是讓裁縫根據阮玲玉的旗袍做一件相同款式的衣服。相仿地,去電影院的男男女女經常也是為了好萊塢談情說愛的方式一遍遍回到黑暗中去的。事實上,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看電影去"基本上成了戀愛口號和戀愛途徑。
《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和白流蘇第一次見面,范柳原安排了"先去看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里,佟振保和嬌蕊的戀情第一次公開亮相,是因為嬌蕊新做了一襲衣服想出去玩,振保于是提出:"要不要去看電影?"《創(chuàng)世紀》里,毛耀球第一次約匡瀠珠,也是一句:"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嗎?"《多少恨》一開頭,就是一大段關于"現(xiàn)代電影院"的描寫,女主人公虞家茵就在電影廣告牌下等女友一起看電影,女友沒來,票子退給了陌生的男主人公,倆人一起看完電影出來,虞家茵的宿命也開始了。
其實,光是"國泰電影院",就在張愛玲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多次。許小寒和她一心一意愛戀的父親在"國泰"被人誤會為一對戀人,因為小寒的同學剛巧"也是在國泰看電影"。虞家茵和夏宗豫談戀愛,看報紙找電影廣告,也愛上國泰電影院。另外,《十八春》里的曼楨和世鈞,也肯定沒少去"國泰"。
在《十八春》里,"電影"基本上成了最重要的情節(jié)推進器。世鈞和曼楨除了一起去看電影,幾乎沒有其他娛樂節(jié)目;而他們關系的進展(包括戀人間的必要的波折),一半也是這些電影奠定的。小說一開始,"電影"就上場了。是個除夕,"世鈞在叔惠家里吃過年夜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看了兩場--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仿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凄涼。"整個小說的調子于是被這兩部匿名的電影定下了,而且,張愛玲似乎暗示了,"諸位放心了,主人公世鈞是個愛看電影的人",至于"愛看電影",對于四十年代的讀者來說,基本上就可以放心地把女主人公交給他了。
那在張愛玲小說里,很明顯的,主人公如果閑聊,肯定會說到電影;如果需要安排什么娛樂,也就是電影!缎慕洝防铮S小寒叫了一幫同學在家里過生日,"所談的無非是吃的喝的,電影,戲劇與男朋友。"張愛玲的主人公相親,多半也借助于電影院!读鹆摺防,姚太太的女兒雖然一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但是如果沒有電影和電影院,她們的出嫁可能要多費很多周折。比如女主人公心,跟一個陌生男人見了面后就喜歡上了人家,為什么呢,因為"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在這里,"喜歡看電影"基本上成了一種人品和性情的保證,暗示了喜歡電影的人必然是懂感情、有愛心的人。所以,張愛玲筆下的蕓蕓眾生并不是人人有資格上電影院的。
一般來說,壞人、冷酷的人、商人、上年紀的人和傭人是不太夠格上電影院的。比如,《十八春》里,祝鴻才、曼楨的姐姐媽媽奶奶、家里的傭人阿寶就從沒被寫到去電影院。而世鈞的朋友叔惠在平日也不被允許隨便上電影院,在世鈞和曼楨經常上電影院談戀愛的歲月里,張愛玲雖然也時不時地寫到叔惠出門去,但從來不提他上哪兒去;后來,叔惠和翠芝陷入愛戀后,張愛玲才開始報道他們的行蹤,比如有一天,叔惠上翠芝家(當時翠芝已經嫁了世鈞),翠芝便很高興地向叔惠笑道:"我請你吃飯,吃了飯去看電影。"
好像是,在張愛玲筆下,"電影"已完全擺脫了"道具"的位置,上升為情節(jié)、故事或主人公。少了"電影"和"電影院",張愛玲筆下的怨男怨女就無處棲息了。無論是"曼楨和世鈞","叔惠和翠芝","虞家茵和夏宗豫","心心和程惠蓀",都是需要通過電影和電影院來展示他們非同一般的關系;蛘呖梢哉f,張愛玲在"電影"身上寄寓了一種最強烈的生命之愛!痘ǖ颉愤@篇小說寫了一個患肺病的女孩川嫦,她在病入膏肓的時候,帶了五十塊錢出門去,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后來安眠藥沒買成,她就"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里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而《十八春》里的世鈞之所以會因為僅僅"疑心曼楨是和慕瑾一起去看電影了"而造成兩人間的誤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曼楨和慕瑾一起去的是"電影院";如果他們去的不過是百貨公司什么的,世鈞的煩惱也不至于如此深刻,實在是"電影"和"電影院"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所承擔的抒情功能太獨一無二了;旧,"電影"就是一種感情的奢侈方式,是毋庸解釋的戀情,甚至就是愛情本身。
安德烈·巴贊在《電影是什么?》這本論著中說:"唯有攝影機鏡頭拍下的客體影像能夠滿足我們潛意識的再現(xiàn)原物的需要……它已經擺脫了時間流逝的影響……它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這段話包含的濃厚抒情意味,很有點"情愛論"的味道。如果置換其中的主語"它"為"愛情",上面的論述顯得更加貼切。因此,以精神分析的方法而論,"電影"和"愛情"有許多同構性,特別是,它們共同帶有的表演性,以及彼此對"黑暗"對"夜"無限鐘情;而且,電影對生活的提煉--攝影機剔除了蒙在客體上的斑斑銹跡,就像愛情對戀人的過濾。
以后,當"電影"的戀愛功能變得勿庸置疑后,"看電影"就成了"上海戀情"的主要內容,就像新感覺派健將穆時英在短文《我的生活》中所描述的自己"公式化了的大學生的生活":"星期六便到上海來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個女朋友偷偷地去看電影,吃飯,茶舞。"再以后,"看電影"就變成了外地人想象上海和上海戀情的一種方式。
因為"戀情"越來越緊密地纏繞在"電影"這個意象上,當新一代作家描寫"戀情"時,他們有意或無意地總要征用電影;這樣,新一代戀情因為電影的關系,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生在夜晚,小說和電影世界的戀愛時刻因此也被"電影時刻"化了。
(摘自《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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